夜鶯之啼

Chapter 4.

「嗨，又是我。」

熟門熟路的走到狗屋旁，安娜隨意的席地而坐，將筆記型電腦擱置在上一趟拜訪時帶過來的小道具，組合木板的桌面、金屬製的四角往外撐開就成了簡單便於攜帶的電腦桌。

經過幾次的拜訪，安娜已經交出她人生中第一次的寵物專欄草稿。她修改了方針，把專欄名稱從Little Stars(小明星)這個概括性介紹收容所動物的版面暫時先修改為Ice Crazy(冰雪狂熱)，顧名思義，從第一期的哈士奇雪橇犬小百科開始，先以雪橇犬的習性、種類毛色打頭陣，再用和迪士尼風靡全球的奧斯卡得獎最佳動畫『冰雪奇緣』和艾莎做連結，完全集中火力在位迷人的冰雪女王身上。

她也和凱絲達成了協議，先不以太過緊迫盯人的推銷式手法轉而用深入淺出的長篇故事帶出艾莎的過去，引起購買雜誌及閱讀專欄的讀者興趣、當然，前提是真的有人喜歡。她在文中特別註明了艾莎已成為收容所裡的一份子，舊京山也早做好了收容她一輩子的打算。

這是安娜第三次和艾莎的會面。

今天的好消息是，居然已經有讀者因為在連載專欄上讀到艾莎的故事而匿名捐贈了一百塊美金的善款，指名想為女王做點什麼。凱絲打電話聯繫安娜的時候，安娜完全忘記自己只是個剛到職不久的新人而從座椅上彈起來放聲尖叫，把鄰座的那個叫做克里斯托夫的大塊頭給嚇傻了，嗆住一口口水咳嗽了好一陣子。

「所以，噠啦，這是我專程繞過去給妳買的。」安娜現在也開始用女性的『妳』或『她』來稱呼艾莎了，她發現其實艾莎對於有人陪伴這件事會不由自主的顯露出開心，她假裝她不在乎，其實都在偷偷的觀察和竊聽，多麼聰明又狡猾的小傢伙，安娜從背包裡翻出一個漂亮的小禮盒，「事實上我買了兩樣東西，一樣是給妳的一樣是我的，我先說我的這份。」

安娜把禮盒外那種速成緞帶綴飾直接撕開，紙盒裡有一個又一個雪花形狀的飾品，這可不是聖誕節來臨前隨處可見的的那種便宜玩意，安娜很講究的挑了真正精由迪士尼授權販賣的造型裝飾，她把它們拿出來之後，上下左右的妝點了艾莎的小屋。現在艾莎已經不會再為了她的接近而發出低吼，不過，這陣騷動仍然令她侷促不安的頻頻窺看。

「嗯，這下子妳的小屋看上去更有冰宮的樣子了。」安娜滿意的審視傑作，「再來是我給妳的小禮物，據寵物店裡的人推薦，這是銷售排行榜第一名，只要是狗狗就會喜歡吃的牛肉乾，讓我們來看看他們的推薦是否屬實?」

安娜把牛肉乾拆開，一股沉重的肉類氣息在空中迅速瀰漫開來。安娜看見艾莎躲在影子底下的耳朵豎了起來，彷彿艾莎把那些忙不過來的嗅覺還分攤給了耳朵去品味，安娜忍不住揚起嘴角竊笑，她知道她挑對了。

舊京山收容所僅管十分禮遇艾莎，對於所內的每隻狗兒三餐內容都還是相當嚴謹的以健康為主要取向。基本上沒有什麼額外的零嘴、狗餅乾或潔牙骨更是少見的稀罕品。艾莎有點焦慮的頻頻點頭，有幾次，安娜都可以藉著透在艾莎後腿上的微光看見她那猶疑不定的顫動，那形跡可疑的挪動，到她以為艾莎真的會因此站起來、離開那間小小『冰宮』，但是她沒有。她只是甩了甩尾巴。

安娜呼出一口氣，把牛肉乾掰開，一小段一小段的丟到了狗屋的裡面。

她可以看見艾莎探過頭來小心翼翼叼走牛肉乾的臉，那是她們倆之間至今為止最近距離的一次對視，那雙藍得彷彿收納了挪威破碎冰湖的眼，澄澈見底的湖心躺著一個疑惑的頓點，好似無聲的在詢問、打量、評判，然後留下一片耐人尋味的空白。

從那之後的每一周周末，安娜都會來。

起初安娜對於彼此間的互動不以為意，有時候她會對艾莎說上幾句話，有時則不。她沒有刻意的想要討好艾莎，她只是覺得待在能看得見艾莎的地方撰寫稿子會比較有臨場感，偶爾心血來潮，她也會變換著方式想把艾莎片出那座小小的封閉殿堂，但她從沒有想過，自己會是改變艾莎的那個人。

「好，讓我搞清楚，妳會說話嗎?」安娜一字一句一頓的說得很慢，要知道，盯著這樣一雙湛藍到要讓人迷失自我的眼睛，邊釐清思緒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她看著艾莎點點頭，卻很難不去懷疑那份誠摯的首肯背後到底是有沒有聽懂。

「安娜。」艾莎有些笨拙的說了一個字，而且是相較於熟悉度更高的自己的名字之外的，安娜的名字，她用手，準確的來說是蜷縮著五指的手掌壓在安娜腿上，表示那指的是她。

「非常好，太棒了!」安娜忍不住誇讚起來，她一向秉持著鞭子與糖果併行的教養政策，必要的時候也會在艾莎搞錯地方上廁所或把包裝裡的衛生紙咬個稀巴爛時痛打她的屁股以示懲戒…但是，呃，好吧，看來她從今天開始的懲罰方式需要一些調整，「還有呢?」

艾莎偏過頭，眉頭皺得死緊，她看上去有很多話想說，可是那些話卻頑皮的擠在她的舌頭後，她沒辦法自在流利的操控她的舌頭，以前舌頭功能很單一，喝水、嚎叫、舔東西，現在一下子要上上下下的配合嘴唇發音，她反應不過來，嘗試幾次，咕噥幾聲之後又沮喪的放棄了。

「沒關係，妳已經做得很好了。」伸手輕拍艾莎的頭頂，安娜也還不太習慣將和艾莎的互動模式從狗兒調整過來，一看見她喪氣的模樣就心疼的想把她摟在懷裡又親又揉，可是老天，她現在可不能隨便的做這種事!

被安娜拍撫幾下之後，又整隻狗…或者該說整個人軟著腰膩過來的艾莎開始像平常一樣的撒嬌起來。撇除她本來是一隻狗的狀態不說，安娜必須得承認她真是非常漂亮，連女孩都會自嘆不如的精緻細膩的美。月白色的長髮承襲了她還是哈士奇雪橇犬時天生的白裡透金，又比起狗兒毛髮的那種鬆散更加細軟，絲絲入扣的糾纏著指尖，竟然令人在這份若無其事的觸碰中平白無故的心慌意亂起來。

「艾莎應該差不多餓了吧?我去準備晚餐給妳…」安娜急急忙忙的收回手掌，話說到一半卻尷尬停擺，作為哈士奇時當然就是吃狗食沒錯，可是，如今的模樣是人類，理所當然的應該也是要吃人類的食物才對吧?安娜還兀自在深思熟慮這道謎題，這邊的艾莎聽到食物早已經跳下床要去狗盤旁邊等待，還沒有適應雙腳站立的行走方式乍看十分令人毛骨悚然，安娜跳下床，連拖鞋也來不及穿就趕到了艾莎身邊。

她伸出手，把艾莎支撐在地板上原本該是前肢如今已經是雙手的部分面對面的扶了起來:「看著我，慢慢的、慢慢來。」安娜耐著性子，左手對著右手、右手搭著左手的讓艾莎依靠著自己的輔助嘗試以後腿、也就是現在的雙腿站立。即使光是看電視或者Youtube上面瘋傳的新奇影片，安娜也曾見識過能夠用後腿行走的狗兒，雖然她印象中好似都是以小型犬居多，但是看來用後腿走路也絕非人類專利，尤其艾莎現在已經化作人形，只要多加練習，應該也不是什麼難事。

兩人像跳舞似的，安娜幾步後退就帶動了艾莎的幾步前進。從頭開始，艾莎幾乎直不起腰的上半身只能完全依賴安娜，纏繞著手臂同時纏繞著腰圍的擁抱為了避免艾莎摔倒而十分緊繃用力。好像沒有半分浪漫插嘴餘地的肢體接觸很生硬，卻在艾莎若有似無的磨蹭裡逐漸融化，女人的身體是香的，混雜著即使學習了整整二十四年的字彙也難以描繪形容的氣息，讓安娜笨嘴拙舌的淪為跟艾莎這位語言初學者同樣言詞匱乏貧困的境界。

有好幾次艾莎踩得太快的步伐也踏到了她，可是她卻覺不出痛。

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的小廚房兼客廳，安娜如釋重負的吐氣:「妳做得很好，真的。而且進步得好快。」她放棄了再次伸手摸摸艾莎頭髮的想法，把停在半空的手很快收回，轉身在勉強可稱為小廚房的一條龍式流理台上拿出盤子，又從冰箱裡搜刮了真空包裝的生鮮雞肉。

安娜還不太確定艾莎可以對人類食品接受的程度，於是只打算先簡單的弄點水煮雞肉，其間艾莎就安安靜靜的坐在看得到她背影的沙發上，歪著頭，看她忙上忙下、舉手投足間的料理。

「安娜。」

艾莎忽然沒頭沒腦的喊了一聲，然後發現安娜會不厭其煩的側著身轉過來給予回應，「安娜。」艾莎對於這個單字所得到的回饋心滿意足，「安娜。」

安娜啼笑皆非的搖頭，然後，她轉回去面對煮著滾水的小鍋子:「艾莎這麼喜歡安娜嗎?」

「喜歡。」艾莎不假思索的回答，這一次，她喉嚨裡的那些字彙不再打架，她嘴巴裡的那條舌頭不再蠢鈍，「艾莎喜歡安娜。」

「艾莎喜歡安娜!」

安娜漲紅著耳根，很久、很久都沒辦法再轉過身去面對艾莎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