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鶯之啼

Chapter 3.

艾莎給人的第一印象是有些模糊不清的。僅管舊京山收容所屬於半開放式的室內規劃設計，給被暫時收留在所內的動物們保留了相當自由的活動空間，艾莎卻心甘情願的擠在那座小小的狗屋裡，成日一動也不動。安娜只能從狗屋門縫裡透進去的光線窺視這位冰雪女王的容貌一二，狗屋對艾莎這種大型犬來說太小了，迫使她只能蜷縮著後腿，並且放棄因此往外滿出去的尾巴。冰藍色的眼睛暗淡無光的透過層層黑幕向外戒備，雪白色的毛因拒絕洗澡和外出顯得死灰。

安娜蹲在狗屋的前方，低頭往內看看，又很快的被艾莎喉攏裡翻滾的那些恫嚇給往後逼退。她真的怕艾莎會突然衝出來。

「別擔心，艾莎不會攻擊人的。那只不過是她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凱絲把被安娜推遠的飼料盤又再度挪回狗屋前方，「我們試過很多種方法讓她從這裡面出來，不過，一旦像這樣把盤子拿得稍微遠一點，牠就會乾脆放棄進食。」

「為什麼?到底是發生過什麼事情?」安娜皺起眉頭，老早丟到一旁的筆記本已經沒有繼續使用，她實在有太多關於艾莎的好奇想發問了，而她記筆記本的速度根本遠遠不夠。

凱絲給了安那一個眼神，意示她到旁邊去講。安娜臨行前忍不住又往狗屋裡看了一眼，發現艾莎已經將自己的鼻首埋到交錯胸口的前腿間，不再對外界留意。

她們坐到一旁的交誼廳，安娜仍然有些魂不守舍的想著那個眼神。安娜見識過的動物不多，裡面占了大半部的都是狗類，鄰居的、朋友的、連還住在老家時常去的餐廳都有一隻平意親人的招牌犬麥麥，在她為數不多的接觸記憶中，狗都是活潑好動的，或者不那麼活潑好動的狗兒，仍然可以從眼神裡看出牠們的聰慧敏捷，對於外界保持一定的警戒和靈敏。可是艾莎，艾莎的眼神就是不一樣，安娜說不上來，她覺得那是一種太過熟悉的眼神，甚至是一種根本不曾出現在狗兒身上，只有人類好像才擁有的眼神。

一種放棄的眼神。

「之前的事情我們也都是聽說的，聽說艾莎最開始的主人是一位年邁的獨居長者。老奶奶過世之後，她的子女從外地趕回來草草的舉辦了喪禮，卻沒有人處理這隻狗的事情又匆匆的離開了。也許他們只是以為，艾莎餓到不行的話、就會自己離開去街上翻翻垃圾什麼的…但是艾莎沒有，牠好像..不曉得主人已經過世的這件事，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總之艾莎一直留在老房子裡，等待。直到過了三個禮拜，老太太的兒子帶人來看看屋況想考慮轉售脫手的那時候，艾莎才被發現在自己的家裡，奄奄一息…他們就把牠送來了這間收容所。剛開始的時候，因為牠年紀小，恢復得也還算快，不過，治療和調養需要耗費的時間，讓她錯過了一般中大型犬最有機會被領養的時期。」

「對於收容所裡的孩子們來說，就和人類一樣，年輕就是本錢。年齡越小越沒影經歷過什麼事或者被其他人飼養過的孩子，民眾領養的意願也就比較高。而像艾莎這樣的大型犬，因為被遺棄所以對人類產生的困惑、疑心，都不利於牠再度被下一個家庭收養。從我接手之後，原本有一個小家庭來看過幾次後領養了牠…只是沒有想到，那個小家庭看上的原來是牠的生育價值。」

「什麼意思?」安娜窮追不捨的問到，她實在聽得太入迷了，入迷到連凱絲稍微歇息、喘口氣喝水的空檔都想知道接下來的故事發展，「妳是說…他們只是想、利用艾莎嗎?」

「沒錯。如妳所見，艾莎是一隻成年的純種雪橇犬。我作夢都沒想到，世界上居然有這種人，利用領養來開啟自己骯髒、泯滅人性的犬隻配種販賣市場…」凱絲有氣無力的垂下頭，顯然對於這個過錯仍然十分耿耿於懷。

「這就是為什麼妳需要我們。」不知何時出現的大男孩一屁股坐到了凱絲身邊，他帶著一頂灰藍色的棒球帽，運動T恤外混穿一件西裝樣式剪裁的外套，「這也是我們舊京山現在正極力推動的領養家庭訪談，我們一般戲稱的『售後服務』。」

大男孩對安娜伸出手，溫合有力的握住了安娜遞出的右手，「妳好，我是濱田正，叫我阿正就可以了。凱絲阿姨有先跟我提過妳的事，很感謝妳願意提出這次的訪談邀約，讓這些孩子有機會被更多的人看見。」

「嗨、我是安娜。」安娜抓著阿正的手不放，「然後呢?所以你們在艾莎被領養之後，還有去領養家庭看過牠的狀況，才揭穿了這整件陰謀嗎?」她忍不住多問了幾個問題，直到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噢、抱歉，我只是…抱歉，這真是尷尬!」

「這沒什麼。」阿正笑著搖搖頭，「剛才說到哪裡?沒錯，我們的確是在艾莎被安排領養之後的兩個禮拜去做了一次家庭訪談，不幸中的大幸，原本約好的時間，男主人卻臨時打來更改時間，但是他卻沒有跟女主人講好，也有可能是她忘記了。總之，在他們那年僅九歲的孩子幫我們開門時，他們對於我們的訪談措手不及…根本來不及藏好他們的犯罪證據。」

「他們將像艾莎這樣的大型犬鎖在比現在待著的這個狗屋甚至更小上一點的的籠子裡，屋內環境髒亂不堪，除了艾莎以外還有很多據說是他們用相同手法領養來的狗兒，都塞在火柴盒一樣的狗籠裡。他們最後坦言，的確是想藉由領養和自行配種的方式來轉賣純種狗獲取利潤…」阿正壓低了聲音，邊不經意的往艾莎的狗屋瞥去，「我認為，當然這只不過是我的個人想法，艾莎她在經歷過這段日子之後，對於『領養』或者該說有人將她帶離收容所的這件事，已經徹底絕望。且她發現了，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去逃避任何人多加認識她的機會。」

看著安娜不可思議瞪大的一雙圓眼，阿正調皮的對她眨眨眼:「她很聰明吧?」安娜注意到正在稱呼艾莎時，都是用女性的『她』而非形容動物的『牠』。當然，狗有狗的感情，牠們會有快樂相對的就有憤怒、生氣悲傷，甚至也會因為照護不當而產生憂鬱症，但這是安娜第一次聽見，有一隻狗，如此的聰明，卻又如此的令人鼻酸不捨的在用她的方式面對自己的餘生。

那天回到家後，安娜花了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在思考。

自己所認為的專欄介紹也許有利於讓更多的人看見需要被領養的狗兒的資訊，讓有意領養、或者原本無意卻有經濟能力負擔的人多一個機會、多一次思考轉念的空間去接納一個新的生命。

可是，這真的是艾莎需要的嗎?

她有一種感覺，她根本沒有資格，去為艾莎決定，該由怎樣的人來領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