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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平柏國的秋天,卻是她從未經歷過的寒冬。

 

在刺骨寒風中足不出戶,渾渾噩噩度過四天後,第五日的午後陽光才終於賞臉的從雲層間賜予大地些微溫暖,市子也是在此時第一次踏出寢宮。

 

平柏國沿襲舊制,在王寢和后寢之間有所區別,當然感情和睦的歷代國王與王后多會同房,但更多時候,政務繁忙的國王會直接下榻離政務會議室最近的王寢-夜梟殿,王后以及公主,或年幼的王子則長年住在屬於后寢的夜鶯殿。

 

夜鶯殿又可概括區分為四座寢宮,分別為金縷梅宮、桃金孃宮、山百合宮及野薔薇宮,以地位高低最為先後順序,前兩座寢宮即是一國之后、國王嫡出子女的日常起居住所,後兩處則是國王庶出子女和情婦的住所。

 

而對於這潛規則全然不知的市子‧薩庫拉公主此時入住的,正是位於四宮之尾的野薔薇宮。

 

即便是知道實情的人,在初次踏入野薔薇宮時也不免為她的美麗所震懾。

 

如同字面上的美稱,這是座由內而外被各式薔薇、玫瑰給層層包圍的宮殿,因為它周遭獨特的花瓣狀植栽和位於正中央有如花心一般的深紅色起居所,又有著"玫瑰迷宮"的美稱。

 

而今次市子便是為這層層環繞的薔薇所吸引而踏出寢宮的,她原先正埋首於回覆給諏訪野,向他和父王報備自己平安抵達平柏國的書信之中,忽然有些詞窮,覺得整張信紙寥寥幾字實在孤單難堪,為免他們諸多臆測,她便興起了到外頭摘採幾朵薔薇作為壓花的念頭。

 

既簡便又不失風雅。

 

伸手拉緊了胸前的披肩,市子在踏出寢宮的剎那仍因迎面而來的冰冷空氣而打了個寒顫,她帶來的那三個為首的陪嫁侍女簡直比她還要適應不良,早上替她更衣過後全都懶散的窩在房裡睡覺。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市子的嘴邊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她身邊原先除諏訪野外仍有一位手腳俐落的女僕長-堇,從五年前開始服侍她的堇,溫柔賢淑,做事流利,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侍女。

 

但是自從諏訪野身體開始出現異狀後,她除了工作時間之外便寸步不離的守在諏訪野身邊,無微不至的照顧著諏訪野。為了諏訪野著想而請求父王替兩人舉行婚禮的市子又怎麼做得出將兩夫妻硬生生拆散的事來,只有隨便從幾個新進的侍女中撿選了幾人。

 

如今,她這位異國公主已然入住五日,卻連國王的臉孔都沒見過,整個野薔薇宮中上上下下的奴僕對待她的方式也只有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國王的待客之道或許失禮,不過卻正和她意,對方越是失禮她能用來提出離婚的籌碼就越多,她不急著見到國王,更無意打聽他的瑣事,只希望自己的計畫能夠順利進行。

 

但是有一點她不得不稱讚,這座寢宮的設計倒是別出心裁,放眼望去五顏六色的薔薇井然有序的依循著花色、大小種植,從那一絲不苟的花叢形狀看來,應該也是天天差專人修剪維護,饒是生在幸福之都的市子都還未曾見過品種如此多變的薔薇花圃。

 

她像隻辛勤的女王蜂,在花圃中往來穿梭尋找著心中理想的花種,她對薔薇有種無以名狀的既定印象,特殊品種和色澤斑斕的她一概不愛,偏執的尋找印象中最該符合薔薇的花種。

 

深紅、重瓣、約半掌大小,不要花苞亦不想開得過盛,幾個小時過去,她才挑三撿四的選了幾朵覺得勉強及格,卻忽然開始下起濛濛細雨。

 

壓花的首要條件就是乾燥,雨水只是濺在外圍還好,若是滲進了花心,就算將來再怎麼仔細的保存也很容易從裡面長出黴菌,由內而外的發爛。

 

沒有花多少時間思考後便立刻掀起披肩替懷中花瓣擋雨的市子,在漸大雨勢中尋找避難所的怪異身影引起了某人的注意。

 

        ※     ※     ※     ※

 

她原先是在打盹的,這處是她從小生長的寢宮,傳說中位居四宮之末的野薔薇,卻充滿了她兒時的回憶。曾經和玩伴一起捉迷藏過的涼亭和長椅,夏天時打水仗的小噴泉池和真的讓她迷失過的玫瑰迷宮。

 

不過,最讓她掛懷的還是這棵白蠟樹,小時後在她眼中高聳入雲的白蠟樹如今只需三兩下就能攀爬上樹,通體白亮光潔的樹身和枝葉恰到好處的濃密度是她躲著政事偷懶的最佳去處,也是遙望整座皇宮的最佳地點。

 

她先是被臉上細碎的雨點吵醒,心不甘情不願的張開眼後,便發現遠處的玫瑰迷宮中有一抹鵝黃色的笨拙身影,在那裡來來回回的徘徊,隨手摘採著她吩咐下人遠從異地辛苦移植而來的名貴花種。

 

───不識貨的傢伙。

 

她在心中暗罵了一聲,卻又忽然看見對方在漸大的雨勢中不顧寒冷將身上單薄的披肩脫下小心翼翼的保護著懷中的花朵。

 

──奇怪的女人。

 

豆大的雨水開始從樹梢滲落,國王嘖了一聲,開始往樹下爬,好不容易到達地面,卻因為雨水溽濕了樹幹,手上一滑,整個人跌到樹下的泥濘之中,潔白的襯衣、和新訂做的長靴全都濺滿深黃色的土塊,樣子好不狼狽。

 

身上又髒又濕又冷的她只好快速的往最近的涼亭裡躲去。

 

果不其然的,便在那裡見到剛才那個奇怪的女人。

 

國王冷得直打哆嗦,連看也懶得多看她一眼就忽然闖入涼亭,逕自在長椅上,也就是市子的身旁坐下,嘴裡還不停叨唸著自己的晦氣和這該死的天氣,活脫脫像個瘋子。

 

這個忽然闖入的髒兮兮男人使得市子心中警鈴大響,她先是若無其事的往旁邊移動,然後斜眼打量著"他"。

 

「你…是誰?

 

……我…妳覺得我像什麼呢?」

 

男人以一種蠻不在乎的口氣反問,雙手還不斷的在手臂上搓著,顯然冷到了極點。實在太大意了,本想說下午有出太陽天氣不錯,就把披肩留在會議室中,沒想到竟然會下起這種大雨,還會摔到爛泥巴堆裡。

 

市子認真的在他身上來回掃描,只見他衣著單薄樸素,雙手的工作手套好像還落了一隻,全身上下都沾滿汙水和泥濘,說有多難堪就有多難堪,本想猜他會不會是負責整理這座花圃的園丁,視線卻又忽然落在他幾近慘白的膚色上。

 

───園丁應該長曬太陽,很黝黑健壯吧?

 

「不知道,你的樣子看起來太滑稽了,難以判斷。」

 

市子據實以告,但滑稽那兩個字卻讓她微微挑眉。

 

──的確是很滑稽。

 

不論是外表或是內心,她都像個任人擺佈的傀儡,從剛登基的懵懂無知,盲目聽從大臣們的意見,到現在仍然只有被動的接受兄長決定的份,她以為這五年以來已經成長許多,卻被這一句滑稽瞬間打回原形。

 

「嗯,妳猜對了呢,我是個宮廷小丑,滑稽正是我的職責。」

 

不知怎麼的,市子總覺得他那從眼中溢出來的笑意非常淒涼,她沒有應聲,有點尷尬的別開臉。

 

「妳呢?我看妳身上的服飾,不是本國人吧?」

 

布茲梅茲國因為氣候與紡織的發達,在服飾上和平柏國有著很大的差異,衣物偏輕薄,講究通風和排汗的功能,胸前半露的剪裁方式是此國最大的特色,和高領設計的平柏國截然不同,不過只穿著這樣的衣物,來承受平柏國的秋天倒是蠻辛苦的。

 

國王在心中盤算著回宮後就吩咐裁縫師做些保暖的衣物送到野薔薇宮來。

 

「我…呃…我是公主的陪嫁侍女。」

 

市子隨口胡謅了一句,心想她初來乍到便被大雨和一個陌生男子困在涼亭中的事畢竟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一旦產生了這個念頭後,市子便有些坐立難安,她從小到大的記憶中,除了諏訪野以外的男人全沒有給她留下好印象。

 

貪圖她的美色之人雖多,在那之外妄想藉由娶到她而一夕致富,名利雙收的男人更是不勝枚舉,上至國家、下至個人,每個人都把她當成許願女神似的,以為只要贏得她的心就能獲得天下。

 

為此她總是板起臉孔,和男人刻意保持距離,不懂的人都說她過於自戀,說她自信狂妄,卻只有她自己清楚,這樣的感情,不要也罷。

 

國王早從剛才一進亭子時就已經對她的身分了然於心。

 

傳說和他相反,擁有同樣巨可敵國幸福能量的市子‧薩庫拉公主為壓制身上那不斷吸取旁人幸福能量的特殊體質,而特意將稀有礦石-要石打造成精美首飾貼身配帶,就如同他手上的那只手套中的材質,會在暗處發著幽藍的光芒。

 

───死老哥,又騙我。

 

正在心中忙著咒罵自己那隨信附上可怕畫像,惡趣味十足的兄長,兩人間忽然陷入了可怕的沉默,整座涼亭只聽得雨水打落屋簷,此起彼落的映襯著亭中這片死寂。

 

「喂,既然是宮廷小丑,就說點什麼來聽聽吧。」

 

「妳聽好了。」

 

「成雙成對,一脈相連;

 在笑和淚之間起伏;

 在悲和喜之間增減。」

 

「我知道,是眉毛!!」

 

不假思索便成功回答的市子臉上難掩得意之情,雖然俗諺都說波大無腦,但在她這舉世聞名的幸運公主來說可是不成立的。

 

「簡直小菜一疊,再來再來。」

 

「螺狀的殼,雙邊遙立;

 總合不成,完整的貝;

 音中之音,話中之話,

 是非分辨都靠它。」

 

「太簡單了,耳朵!拜託你出個水準高一點的。」

 

市子逐漸忘記了剛才的緊張,整個人換上一副神采飛揚的表情,看上去非常的引人注目,她不笑的時後看上去是靜謐而優雅的,笑起來時豐腴的臉頰上浮現一抹稚氣的紅暈,倒像個孩子,純真無邪。

 

真是讓人難以理解。

 

「哼,人家都說波大無腦,我看妳還勉強有兩下子嘛。接來下這個…給我仔細聽好了。」

 

「我渾身尖銳,有鮮血的淒美和弔詭,

 的確不虛偽,似愛情般脆弱而曖昧,

 王之鎧甲,任我點綴,

 后之寶冠,憑我妝點。」

 

「唔……」

 

市子忽然陷入了沉默,謎語中提到的王冠誤導著她的思緒。

 

「是紅寶石嗎?」

 

小丑僅是笑而不答,他看向亭外,雨不知何時早已停歇,他聳聳肩表示惋惜。

 

「時間到了,下次再說吧。」

 

「啊?下次,哪來的下次啊?喂,等等,你這人怎麼這樣,起碼告訴我答案吧!?」

 

市子還來不及從他的口中得知解答,便眼睜睜看見小丑消失在叢叢的灌木之中。因為他實在走得太快了,以至於他最後的那一句話,並沒能傳到市子的耳中。

 

「一定會再見面的,我的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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